浅夏织章
当风攀上三十度的树梢时,夏天忽然就有了声响。香椿树把嫩芽酿成深绿的叶,洋槐却在枝头炸开雪色的香——蒸笼掀开的瞬间,槐花馅裹着猪油香漫出来,咬一口,舌尖便沾满了五月的甜,连齿缝里都晃着蜂飞蝶舞的影子。卖花的阿姨竹筐就摆在小区门口,雪白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,她喜欢用蓝布帕子包着卖给穿碎花裙的姑娘,说:"拿回家拌了面粉蒸,香得能馋哭灶王爷。" 街角的无花果树总让人心生感慨:南边那棵撑着油亮的叶片,把阳光梳成碎金,枝桠疯长的姿态像在跟夏天较劲,连未成熟的果子都毛茸茸地挺着,像举着无数个绿色的小太阳;北边那棵却留着被修剪的疤,残枝在风里晃出细响,几片叶子蔫蔫地挂着,倒像本摊开的旧书,写满生命的倔强与无奈。可凑近了看,那道伤疤的裂缝里,偏偏拱出了嫩红的新芽,像谁偷偷在褶皱里藏了颗春天的种子。
早市的烟火气是薄荷绿的。卤水点的豆腐在木匣里颤巍巍,卖豆腐的大爷总穿件靛蓝布衫,木勺舀起时,豆腐脑儿晃出蜂窝似的孔洞,混着酱油香油的香气,能飘三条街。有次见个大爷用指腹轻轻按了按豆腐,忽然笑出声:"这蜂窝眼儿,跟我老伴年轻时做的一个样。"话音落时,竹篮里的青椒滚了颗出来,正好撞在他磨得发亮的解放鞋上,像句没说完的话,在晨雾里晃了晃。旁边卖薄荷的老奶奶往秤盘里添了把叶子,绿得能掐出水,说:"买回去泡了茶,喝着跟咬了口夏天似的。"
梳妆台上的桃木簪总被岁月磨出温光。及腰青丝松松挽起时,忽然瞥见一根银白——像墨绿丝绒上绣了朵朱砂梅,倒也不俗。
黑红格子的短袖旗袍外头罩件镂空黑纱,十三号肉色丝袜裹着脚踝,踩进带拉带的小黑皮鞋时,鞋跟在柏油马路上敲出"哒、哒"的节奏,惊飞了墙根下啄食的麻雀。对着镜子转圈时,领口的盘扣忽然晃出铜锈味的光,才惊觉自己咕哝了句:"都这么大了,心里还住着个偷穿妈妈裙子的小疯丫头。"发间那支簪子却忽然坠下颗珍珠,滚在旗袍褶子里,像藏了颗不肯离去的少女心。
友友家橱窗里的蓝白竖条连衣裙,总在风里晃成一溪流动的月光。棉麻料子吸饱了阳光,穿在身上怕是能把蝉鸣都滤得柔软些。我告诉她这裙子是照着江南的雨缝的,每道竖条纹都是屋檐滴落的水痕。
而自己的包里永远像个会呼吸的百宝箱:钥匙串上的清乾隆铜钱蹭着手机壳发烫,化妆包里滚出半支快见底的草莓润唇膏,最妙的是角落那包牵牛花种子——去年秋天从老墙根下"偷"来的,红的粉的白的挤在纸帕里,像揣着一整个没拆封的童话。只是当指尖捏着那些籽粒时,忽然想起说好要种满篱笆墙的约定,如今还在包底和护垫、口香糖做邻居,倒像个被遗忘的夏日誓言。
樱桃红得太霸道了,挂满枝头像无数个小灯笼,阳光一晒就透亮得能看见里头的纹路,像玛瑙,像熔了的红宝石。树荫下的蒲团总落着星星点点的光。老收音机里飘出黄梅戏的调子,咿咿呀呀地缠着风走,云朵却躲在楼后偷瞄,把影子投在青毛桃上——那些三月的桃花早熬成了毛茸茸的小果子,蜷在枝头像初生的婴儿,偶尔被风晃醒,就在摇篮里伸个懒腰。忽然觉得浅夏的风最是无赖,总爱贴着耳鬓蹭过来,连喜鹊沙哑的叫声都带着热乎气,云雀掠过紫藤花架时,廊腰的花穗忽然颤了颤。花架下的石桌上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槐花饼,糖霜被风吹得簌簌落。
恍惚间又看见梦里的场景:以梦为马,以情为鞭,哒哒的马蹄踏碎了无数个晨昏,可某个转角的槐花香里,总有个人正把刚出锅的槐花包子递给你——就像此刻,阳光透过叶隙在蒲团上织出的图案,明明灭灭,全是忽而夏至的碎光。而包里的牵牛花种子忽然在布纹下动了动,像在提醒:该把春天的约定,种进夏天的泥土里了。